作者:李士儀/李榮春文學推廣協會常務理事
一、由李榮春的中元慶典進入傳統樂曲
頭城七月的中元放水燈和搶孤,是李榮春永難忘懷的故鄉慶典。他曾經幻想自己和日本人決鬥,壯志未竟,捐軀成仁,鬼魂悠悠地回到家鄉,而家鄉正是在七月放水燈:「各處水燈都在漸漸趕到了,終於一齊集中在佛祖廟前了,隨即按照程序開始遊行了。儘管唱戲的演得再怎麼賣勁,密密麻麻的人頭莫不一齊轉過來,都在爭看熱鬧,同時隨著水燈移動。水燈逐漸擴展延伸開去,中間夾著一陣陣藝閣,樂隊、子弟、樂音和光美妙的配合著,壯大聲勢,一路萬人空巷,浩瀚燦爛光海照耀如晝……家鄉原是這樣可愛的,我永遠愛我的家鄉,做鬼也愛我的家鄉。」 可見,「樂隊、子弟,樂音」是李榮春做鬼也魂牽夢縈的故鄉印象中,所抹不掉的回憶。
而在〈看搶孤〉中,樂音則是出現在孤棧由壯丁運到佛祖廟前廣場的時候:「這種周圍密密麻麻綴滿著祭物,一座座都像金字塔的龐大孤棧,是由鎮下十三里,每里供獻一座,都由幾十個壯丁,打橫著孤棧給披上一條大紅綵,一路浩浩蕩蕩,鼓樂喧天,迸發著一種彷彿來自古遠的莊嚴隆重神秘的氣息,抬向廟前而來,令人引起一陣有如時間突然倒流到古代那樣的感覺。」 樂音在這樣的氛圍中有重要的象徵意義,榮春形容恍如回到古代。
由以上兩段,可看出榮春對傳統樂曲的情感。筆者藉此想探討,在李榮春作品當中,當時代的音樂。
二、傳統樂曲與常民生活(以李榮春作品為本)
臺灣早期移民渡海來臺,開墾拓荒,宗教信仰是老百姓心靈的安定力量。早期農村社會的休閒體系,就是依照歲時慶典或酬神祭祀架構出來的。傳統戲曲、音樂,可說是宗教祭祀與先民生活作息緊密相聯的展現。早期自閩、粵來臺的傳統戲曲,在臺灣島嶼全然不同的自然、人文、歷史背景下,已醞釀出臺灣特有的內涵和風貌,傳統戲曲融合了藝術與民間信仰。因此,認識傳統戲曲,不啻是了解臺灣文化的重要一環。
大體而述臺灣戲劇歷史的重要階段:清前期南管戲獨領風騷;清後期北管戲後來居上;日據五十年,除原有戲曲外,更誕生了歌仔戲;戰後,歌仔戲和布袋戲再攀顛峰,其餘傳統戲曲則大不如前。1980之後,又以電視、電影的現代戲劇超越傳統戲曲。
李榮春作品中,傳統樂曲可以在描寫過年、廟會、慶典、喪葬,甚至在母親的日常生活中看到。可見傳統樂曲和常民生活息息相關。
例如在老一輩人會引起濃濃鄉愁的頭城過年吹春:「太好了,太好了,過年了,爆竹一聲馬上聽見開始在吹春了,只有過年才能聽見的吹春,一聽見吹春的聲音,整個人馬上就會興奮得這樣,歡喜得說不出一句話來。……這種吹春是過年特有的幾個人組成的小型國樂團,像在慶祝一元復始,讚美春回大地,萬象更新,一切都呈現著欣欣向榮的無限蓬勃的生命。並且在為這新的一年的開始,祈求風調雨順,祝福每一個人的大發財,家家戶戶平安快樂。每逢過年,這裡便有許多這種小型國樂團,沿家挨戶給人家吹春,家家都會送他們紅包。這種吹春的國樂團,大概都有一個吹笛的,他們的笛音會給一般人淨化提昇心靈的甚深微妙的感動。」
又如熱鬧的廟會活動,榮春〈請媽祖〉中描寫廟會極為生動:「頭城街上第一天隨即開始請媽祖,然後鄉下各庄頭一天接一天輪流請媽祖。輪著的將媽祖聖駕奉迎到各庄頭他們地方自己的廟裡。做戲、樂隊、子弟、獅陣,陣頭很熱鬧。繞境遊街,鑼鼓喧天,每天稱滾滾。」 目前最早的台灣戲劇史料是康熙36年(1697)郁永河《裨海紀遊》的〈竹枝調〉,描寫南管戲演出的情形:肩披鬢髮耳垂璫,粉面紅唇似女郎;媽祖宮前鑼鼓鬧,侏離唱出下南腔。可見康熙年間,台灣民間廟會已經十分盛行了,廟會慶典是台灣民間演戲的溫床。 業餘的北管社團稱為子弟團,成員來自社會各個階層,以地緣為基礎,或是同業、宗族的組織,子弟團通常和地方廟宇關係密切。
榮春的母親愛看戲,從他的作品中可見一斑;即使在中風行動不便之後,每逢廟前作戲,便由家人揹著去看戲,也是家族的一大盛事:「奶奶要看戲了,他們便開心得不得了,蹦蹦跳跳的把奶奶的太師椅、白羽扇、煙、煙嘴子、火柴,奶奶所要的東西,都一起給帶到廟前來,榮德、榮芳都過來要背母親,結果還是榮五常背母親,所以背得好,就讓榮五背。月娥緊隨在一旁。雲嬌、絨仔她們稍遲也會來陪著母親一直到看完了戲。」 榮春的母親出生於1885年,歷經清末、日據及國民政府來台,推斷當時在頭城廟埕前流行的戲曲應屬北管戲與歌仔戲。 母親最後的日子,終日囿於與床為偶,仍然每天準時收聽收音機,榮春描寫母親精神與世俗的兩種追求和諧美妙地、無限可喜地同時進行著,手裡沒有一刻放下念珠,耳裡聽著收音機播送的節目:「她對於其他世間一般事情,同樣也能抱持著很高的熱情和興趣,尤其是收音機每天播送的節目,歌仔戲、閩南語廣播連續劇,這些更會使她忘懷終日囿於與床為偶,這種過著牢獄般單調無聊的境遇,彷彿讓她進入了種種悲歡離合,喜怒哀樂,世事波譎雲詭起伏變化無窮的廣大世間中。」 「阿娥,歌仔戲時間到了,來揹我進去吧。」過了一會她這樣喊著媳婦說。……播送歌仔戲的時間快到了,老人家定要先進房讓自己端坐在床沿收音機前,顯得一副鄭重而熱誠的神態在等著,一分鐘也不會錯過它。」歌仔戲在日據時期迅速風行,很大的原因是,它採用的是民眾的生活語言,容易引起很大的共鳴。昭和6年,台灣廣播電台成立,主要以日文播放為主,台灣音樂只是聊以點綴。廣播電台歌仔戲的全面流行,要晚至1954-55年。
在喪葬中的傳統樂曲,引以下兩段為例:
「出山」——當時喪家會以陣頭熱鬧的景象,讓民眾感受到喪者後代子孫繁多的哀榮。榮春也描繪出樂音傳達的深層心靈感受:『「阿婆,快出來,一大清早有人家出山了。好熱鬧哩,陣頭快到這裡來了。』隔壁阿每卻跑到這邊門前來,這樣喊了一聲。同時便聽見喪樂之音一陣緊接著一陣傳來,已離這裡不遠地漸漸迫近了。有十音的悲淒哀感,像在象徵著依依而寸步難行,萬分留戀,萬分捨不得別世,然而卻又極端無可奈何似的死者的心聲。有子弟團的宏亮壯烈的鑼鼓聲,西樂的悲壯的驪歌。這一切馬上會給一般人勾起一種不尋常的,激動的情緒,老人家神色馬上也顯出這種反應,同時眼睛也閃射著一陣與這種喪樂激烈相應的特殊光芒。』
另一段是在榮春母親過世時,家人穿著麻衫,哀傷至極的聽到樂聲,聲音彷彿從遠古傳來,直擊內心,情感與樂音交織融合的動人片段:「直到這一刻他實在真無法相信自己一穿上這種麻衫,突然會從自己內心深處,湧現出一種傳統的濃烈情緒,民族特有的情感。忽然好像有什麼一股感動的力量,喚起他一陣更深切,更哀傷的思念。過一會聽見一陣鼓吹聲開始從遠處傳來,便已這樣情不禁地,覺得這聲音畢竟是這麼充滿一種令人激動的悲情與傷感。」
由上可知,李榮春慣以寫實勾勒時代背景與精神,傳統樂曲潛伏在李榮春的意識,時而躍出筆尖,完整了他對斯土斯民的深厚感情。
三、淺談傳統戲曲中的北管與歌仔戲
【北管】
清朝前期流行的南管戲曲,精緻優美,曲折有致,身受文人雅士喜愛;但一般底層民眾難以吟詠,也不符合廟會熱鬧的需求。
乾隆49年(1784)鹿港成為通商港口,對北管戲的傳入意義重大。現存最古老的北管子弟閣——彰化「梨春園」,創立於嘉慶16年(1811)。
因演出性質不同,又可分為扮仙戲、正戲和小戲三種;以表演形式區分,又分為:排場、出陣(即陣頭)、登台演戲。除了職業亂彈班,更多的是業餘子弟團。北管戲是多聲腔劇種,音樂十分豐富,包括:唱腔、鑼鼓、吹排(嗩吶)和弦譜;北管戲表現唱、唸做、打,皆帶著陽剛的氣質,有人形容是早期的重金屬音樂。
清代中葉至終戰,亂彈戲曲曾是臺灣民間最為興盛的傳統戲劇。兩百多年來熱鬧喧囂的北管戲曲響徹臺灣時空。滿足繁盛的宗教祭祀演劇。
【歌仔戲】
明末清初以來,閩南地區流行一種稱為「歌仔」的歌謠,以閩南民歌為基礎,繼承南方的小曲小調,並吸收閩南民間小戲,例如竹馬戲、車鼓戲。漸漸在單純歌唱中,放入通俗故事,從歌謠發展為曲藝說唱,一般稱為「唸歌仔」。「唸歌仔」如何從民間說唱成為「歌仔戲」,目前主流說法認為來自宜蘭。
歌仔戲與其他傳統戲曲最大的不同,即是其他傳統戲曲皆是由大陸傳入,而歌仔戲則是唯一發軔於台灣,形成於台灣的民間戲曲。林茂賢老師稱它為「最台灣的民間戲曲」,歌仔戲具有自由、開放、通俗的特質,時至今日,仍可以融入更多嶄新的元素,與現代社會合而為一。
四、結語
相信很多人都曾有這樣的經驗,在車上、餐廳或咖啡廳裡,在某段人生的旅程或某個場合裡,一段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,有點遙遠、帶點溫暖,讓你回到往日時光,可能訴說著你曾經的青春夢想、童年夢幻,你或許在心中滴下了幾滴眼淚;音樂彷彿理解你、撫慰你。
我們是會熟悉環境周圍聲音並產生感情連結的,在現代社會,這些傳統樂曲和現代人的連結,尤其是孩子們,像是斷了線般的,這些樂曲對他們來說,是晦澀難解的,當然也就無法發出共鳴。
而我以為,音樂如同文學,做為思想和情感的載體,是它所在土地的人民共享的獨特資產。引林鶴宜教授及彭瑞金教授所言:「早期自大陸來臺的傳統戲曲,在全然不同的自然、人文條件下,漸漸發展出臺灣特有的內涵和風貌,充分寫照了自身獨有的歷史背景和心靈樣貌。」 、「今天我們的文學如果能從縱軸上承續三百年來苦難的臺灣歷史命運,能在橫面上綜括一千八百萬實存於島上的人民生活風貌,不論多麼粗糙的表達技巧,我們仍會認得那是我們的聲音,用我們的口唱我們的心,縱使聲音沙啞又何妨。」
期待能從教育、文化著手,在認識土地的歷史、人文時,帶入土地的文學、音樂,那是先人的聲音,唱出我們的心靈;即使在資訊爆炸、全球化的現代,我們仍穿越時空,諦聽先人所欲傳遞給我們的,然後,讓我們繼續傳頌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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