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連明偉／作家．李榮春文學推廣協會常務理事
農曆七月，民俗鬼月，臺灣各地紛紛舉辦規模不一的祭祀活動。普度來歷，主要結合佛教「盂蘭盆會(ullambana)」、道教「中元法會」和地區性民間信仰，祭典現場時常出現一尊或坐或立的紙紮大士爺，沿襲此種佛、道、民間信仰的宗教習俗，小至廟宇或地區氏族結社，大至配合鄉鎮的中大型普度祭典（如宜蘭頭城搶孤、屏東恆春搶孤），甚至擴展演繹，形塑成為具有地方宗教特色的各種泛文化祭典（如基隆中元祭、竹山鎮正覺寺觀音大士爺文化祭）。
大士爺平日未見，每年只以紙紮之姿出現於農曆七月，祭典結束時正式火化。全臺有兩間廟宇，將大士爺作為長期供奉的神明，其一為嘉義民雄大士爺廟，供奉觀音大士、大士爺、開漳聖王、開台尊王、三寶佛、文昌帝君和武財神，地址為嘉義縣民雄鄉中樂路81號；其二為高雄市小港區龍湖廟，供奉玄天上帝和大士爺，地址為高雄市小港區平正街55號。民雄大士爺廟有一尊小型的木雕大士爺，膚色原為青藍，後因長年香火熏燃，現已墨黑，平日被敬重供奉內殿，非至七月不予現身。高雄龍湖廟的大士爺只有碑，左右飾有兩條金龍，中間以金漆髹染大士爺三字，並無具體的神形獸狀。民眾對於大士爺並不特別熟稔，然而大士爺卻是七月普度最為重要的護衛神明，此種紙紮祭祀文化，並非僅只臺灣，香港、中國沿海省份、馬來西亞華人區、泰國華人區、印尼華人區、美國部分華人廟宇等，均在農曆七月治辦大士爺紙紮並且予以火化。
除了農曆七月，各地的建醮祭典，亦會請出紙紮大士爺，例如2022年11月六合境馬公廟建醮，就在台南府城普濟殿王爺的指示下，製作一尊12米高的大士爺坐鎮法會。
各地祭典現場布置不一，約可分四區。一為燒燃紙錢的焚燒區。二為依照各地規模搭設棚架，以各家戶、各鄰里、各公司行號同業公會作為個體單位進行祭拜，並宰全豬。三為主祭壇，亦稱「太乙救苦台」，頭城的搶孤普度多年來為正一道教的「頭城盛元壇」道士主持。四為主祭壇旁的神明紙紮祭祀區。紙紮祭祀區內，除了聳立一尊近乎兩至三人高的竹篾紙紮大士爺外，前方還有五尊頭頂華冠、手持三角令旗、身著不同顏色的紙紮人，五尊紙紮是道教的五方靈童/五方引魂童子，意義為鎮守法會，以及引領五方孤魂野鬼。五方靈童以五種顏色代表：青、紅、白、黑、黃。（「五方童子偈」：「奉請東方青靈啟道童子，手執青蓮花；奉請南方金輝啟道童子，手執紅蓮花；奉請西方真覺啟道童子，手執白蓮花；奉請北方開明啟道童子，手執碧蓮花；奉請中央妙光啟道童子，手執黃蓮花。接引此亡靈。和：往生神仙界。」「東方青靈童子田昌；南方朱明童子宥亨；西方皓靈童子周忠；北方玄靈童子高思；中央黃靈童子顏章。」引自《靈寶領教濟度金書》卷一一、卷二六○）
大士爺和五方靈童左右，則有紙紮房，以2022年頭城中元普度現場為例，有沐浴亭、同歸所、翰林所和褒忠亭，除此之外，各地還會依照經費與需求而有貼滿金箔的金山/金紙山和貼滿銀箔的銀山/銀紙山等。「沐浴亭」，左右分男湯女浴。「同歸所」，以「男堂聽法昇天界，女室聞經出地輪」作為對聯，供奉孤魂野鬼。「褒忠亭」，以「捨生取義捐身亡，功授褒揚永留名」作為對聯，供奉義人。「翰林所/寒林所」，以「寒林孤魂皆得渡，林中落魄盡超昇」作為對聯，原本作為施食亡魂之憑依場所，爾後民間因寒林與翰林諧音，遂衍伸供予歷代文官武將等具有功名的鬼魂暫棲之處。
法會現場亦有兩尊常見的護法神，左右鎮守，分別是紙紮的靈山山神和福德正神。靈山山神為武將之姿，紅面黑鬚面目威嚴，身著盔甲，背有令旗，握劍或持刀，青獅/青色麒麟作為坐騎，鎮守祭壇龍邊（由內往外看，左手邊是龍邊，右手邊是虎邊）。福德正神為文官之姿，粉臉白鬚面目慈祥，身著員外衣帽，戴員外帽，雙手作揖，以白鬚黃虎作為坐騎，鎮守祭壇虎邊。
是以阿難尊者，林間習定。夜見鬼王，口吐火焰，頂髮煙生。身形醜惡，肢節如破車之聲；飢火交燃，咽喉似針鋒之細。見斯怪異，問是何名。答曰「面然（燃）。汝三日之中，當墮我類。」阿難驚怖，歸投大覺慈尊，敘說前因，啓請救苦之法。佛垂方便，利濟洪深，使延年而益壽，誦威德之真詮。令餓鬼以充資，施甘露之法食。加持必專於神咒，嚴衛須假於壇儀。雖然啓請一時，法傳千古。金山修建，不燭自明。摩伽斛食，施周法界。若無靈驗，今古焉傳。有是功勳，方堪演說。梵音演處，上窮有頂之天；唐韻宣時，下極風輪之際。欲明聖理，故白斯文。佛事完成，同歸真際。
而在《佛說救拔面燃餓鬼陀羅尼經》記載：
爾時世尊，在迦毘羅城尼俱律那僧伽藍所，與諸比丘并諸菩薩無數眾會，前後圍繞而為說法。爾時阿難獨居靜處念所受法，即於其夜三更已後，見一餓鬼名曰焰口，其形醜陋身體枯瘦，口中火然咽如針鋒，頭髮髼亂牙爪長利，甚可怖畏。住阿難前，白阿難言：「汝却後三日命將欲盡，即便生於餓鬼之中。」是時阿難聞此語已，心生惶怖，問餓鬼言：「大士！若我死後生餓鬼者，我今行何方便得免斯苦？」爾時餓鬼白阿難言：「汝於來日晨朝，若能布施百千那由他恒河沙數餓鬼飲食，并餘無量婆羅門仙、閻羅所司業道冥官，及諸鬼神、先亡久遠等所食飲食，如摩伽陀國所用之斛，各施七七斛飲食，并為我等供養三寶，汝得增壽，令我等輩離餓鬼苦，得生天上。」
阿難面對面燃鬼王的預言，心有憂懼，敬稟佛陀，遂得佛陀教授《陀羅尼施食法》：
佛告阿難：「汝若善能作此陀羅尼法加持七遍，能令一食變成種種甘露飲食，即能充足百千俱胝那由他恒河沙數一切餓鬼、婆羅門仙、異類鬼神上妙飲食，皆得飽滿。如是等眾，一一各得摩伽陀國所用之斛。此食此水量同法界，食之無盡，皆獲聖果，解脫苦身。」
阿難遵照指示，設齋供養，召請十方孤魂野鬼前來享食，自此佛教設有「面燃鬼王」牌位，以及「放燄口」法會等習俗。
亦有另種說法，認為大士爺面惡凶殘有其深沉寓意，源自《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》所言：
無盡意菩薩白佛言：「世尊！觀世音菩薩云何遊此娑婆世界？云何而為眾生說法？方便之力，其事云何？」佛告無盡意菩薩：「善男子！若有國土眾生應以佛身得度者，觀世音菩薩即現佛身而為說法；應以辟支佛身得度者，即現辟支佛身而為說法；應以聲聞身得度者，即現聲聞身而為說法；應以梵王身得度者，即現梵王身而為說法；應以帝釋身得度者，即現帝釋身而為說法；應以自在天身得度者，即現自在天身而為說法……應以天、龍、夜叉、乾闥婆、阿修羅、迦樓羅、緊那羅、摩睺羅伽、人非人等身得度者，即皆現之而為說法；應以執金剛神得度者，即現執金剛神而為說法。」
另一方面，就以道教說法而言，認為大士爺是「太乙救苦天尊」化身，神銜「幽冥面燃鬼王監齋使者羽林大神普度真君」，或稱「面燃羽林監齋普度真君」，有「羽林（鬼界）大神」、「普度真君」、「大士爺」、「大士王」、「普度公」或「普度爺」別稱。主宰眾鬼，護佑陰陽，平時居沃焦山下，地官清虛大帝赦罪消災之月（農曆七月十五日是地官聖誕，亦是中元節，地官大帝會赦免懺悔的信眾犯下的罪過，生者亦能向地官大帝替逝去的長輩祈求赦免罪刑），負責監督管控農曆七月亡魂在人世間一切事宜，包含秩序、施食與陰陽分野。
「太乙救苦天尊」，先是幻化為「十方救苦天尊」（《太上洞玄靈寶救苦妙經》中有紀錄，分別為東方玉寶皇上天尊、南方玄真萬福天尊、西方太妙至極天尊、北方玄上玉晨天尊、東北方度仙上聖天尊、東南方好生度命天尊、西南方太靈虛皇天尊、西北方無量太華天尊、上方玉虛明皇天尊、下方真皇洞神天尊），而後再幻化為「地府十王」。
道教超度科儀的指引與典籍，例如《太乙救苦護身妙經》、《十王告簡全集》、《太乙救苦天尊說拔度血湖寶懺》、《靈寶煉度》、《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浮生法事》、《九幽燈儀》等，內容所述，除了科儀方式之外，同時涉及太乙救苦天尊以不同化身司職冥界，統攝幽魂，並以悲憫之心意圖渡化亡者。《十王告簡全集》中，詳細羅列由十方救苦天尊幻化的各殿大王名稱：「冥府一殿秦廣大王泰素妙廣真君/冥府二殿楚江大王陰德定休眞君/冥府三殿宋帝大王洞明普靜真君/冥府四殿伍官大王玄德五靈眞君/冥府五殿閻羅大王最勝耀靈真君/冥府六殿卞成大王寶肅昭成真君/冥府七殿泰山大王等觀明理真君/冥府八殿平等大王無上正度真君/冥府九殿都市大王飛魔衍慶真君/冥府十殿輪轉大王五華威靈真君。」《地府十王拔度儀》則更加詳細書寫幽府罰刑、地府十王的管轄職能及其悲憫。
《太乙救苦天尊說拔度血湖寶懺》中，則具體形塑地獄之景，以及慈悲救世之心：
爾時，救苦天尊坐九色蓮臺，威光遍滿十方。諸大天尊、救苦真人，一切仙眾說諸血湖產亡血殂、罪業因緣。時有妙行真人出班長跪，告天尊曰：臣今下觀慾界酆都羅山諸獄異名九幽之獄，次有二十四獄、三十六獄、一百八獄、阿鼻地獄、岱嶽鋒刃十八地獄、大小鐵圍無間地獄、五湖四海九江泉曲地獄、孟津黃波流砂地獄、應化牢檻八萬四千幽獄……是以太乙救苦天尊，放九色祥光，遍照諸獄，赦宥罪魂，普使一切產厄血湖罪魂脫離苦趣，得睹陽光。
再次回到大士爺身上。紙紮製作完畢，會先以紅紙遮蓋雙眼，祭典開始，再由法師或道士為大士爺點睛開光。觀其外觀，通體膚色深藍，青面獠牙，左右額頂各一白角（亦有金角），口吐焰火長舌，身披戰袍盔甲，多為站姿，民雄大士爺廟的紙紮和木雕大士爺較為特別，為坐姿（一般認為坐姿的神格較高），手指腳趾指甲多為白色。部分大士爺的右手擎舉四方令旗。除了凶猛惡相供予辨認，還可在大士爺之顱頂或華冠之頂，發現一尊或存頭顱或以白袍站姿的觀世音菩薩。
香港的大士爺又因地域與族群關係，形成各自特色，分為站姿潮州式大士爺、坐姿廣府式大士爺和單提一腳的海陸豐式大士爺，其中，亦有以白面作為造型，或將觀世音菩薩置於盔甲胸前等相異之處。
大士爺是祭祀現場最重要的紙紮神明，看顧陽間，引領鬼域，維持會場陰間秩序，讓孤魂野鬼能夠平均且有秩序領取供品。整體而言，中元普度主要融合佛教道教，採佛教說法，以道教科儀進行普度，主神大士爺是佛教的觀世音菩薩，亦是道教的太乙救苦天尊，兩者合併，成為一尊足以容納各個族群、各自情感依歸的示現慰藉。
（四尊紙紮大士爺，從左至右分別為：2022頭城中元普度、2022基隆中元普度、2022基隆聖安宮、2023基隆中元普度）
此外，亦有諸多創作涉及大士爺傳說，文學作品有鍾肇政短篇小說〈中元的構圖〉（1968，收錄自同名短篇小說集《中元的構圖》），鄭順聰的台語文小說《挩窗去弄險：大士爺厚火氣》（2018），陳默安的〈民雄大士爺祭〉（2022，收錄自《故事柑仔店２：被偷的父親》），以及張嘉祥的《夜官巡場》（2022）；舞臺劇有《打貓鬼王－大士爺傳說》（2012）；電影有香港電影《魔警》（2014）和《盂蘭神功》（2014，兩部電影挪用鬼王要素，純屬恐怖娛樂片消遣時間取向）；戲說台灣電視劇〈火燒大士爺〉（2014）和民視電視劇《台灣奇案EP069》〈打貓-大士爺〉；馬來西亞檳城紀錄片《鬼王大士爺 The Ghost King》（2014，導演蔡荻蔚 Dick Chua，推薦）等。
面惡心善，千萬身影，佛教的觀音與道教的太乙救苦天尊在這七月百鬼夜行的日子，以其不忍、慈悲與矜憫，駐守人間，同時照護幽冥。富含的意義，絕非僅只紙紮師傅如圖騰設計的忿怒形象，而是戮力在這人鬼並不殊途的現世，為所有的在世者，指引更為內在的愛憐，以及牽引一位一位恍如不被重視的前行者——那是陰陽的倫理，歷史的集體記憶。
馬來西亞 馬六甲三多廟
馬六甲最大的伯公廟，當地第二古老廟宇，俗稱大伯公廟。廟宇建於1795年，廟內供奉大伯公、華佗仙師與註生娘娘，亦有供奉大士爺。大士爺膚色黝黑，嘴有獠牙，右手持三角令旗，頭頂觀世音菩薩頭顱，左右護法神為七爺八爺。祭祀的供品為菸、酒和撲克牌，相當獨特。
參考資料：
王俊凱，2006，〈農曆鬼月的祭典—七月物件〉蘭陽博物館電子報
嚴苹菁，2010，〈紙糊大士爺及其儀式的探討：以新埔枋寮義民廟 2009 年中元為例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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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youtu.be/deszCKLVfn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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