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年9月21日 星期四

從文學作品看搶孤:〈頭城搶孤〉

作者:沈秋蘭/自由作家

話說從頭-認識頭城搶孤

  頭城位於蘭陽平原的最北端,西有雪山山脈,東臨太平洋,行政區轄有龜山島、釣魚台列嶼。「這樣一條不絕如縷的赤色帶子,一直延伸到草嶺,便與外界完全隔絕。」頭城便處於這樣特殊的地理位置,為大台北地區進入宜蘭的門戶。清嘉慶元年(1796)祖籍福建漳州府漳浦縣象牙庄的吳沙,率領漳州泉州及廣東三籍流民拓墾蘭陽平原,頭城為其建立的第一個據點,而留下「開蘭第一城」的名號。漢人進入蘭陽平原墾殖的初期,由於交通不便,環境險惡,開發過程艱難困苦。留下「爬過三貂嶺,無想厝內的某子」及「三留二死五回頭」這二句宜蘭俗諺,可說是當時入蘭開墾艱困的最佳寫照。

  頭城在開發之初便稱為頭城,乃漢人開墾的「頭」座土城,由此地名揭開漢人在宜蘭擴張與拓荒的里程碑。其後頭城始易名為頭圍,由「頭」字反映出頭城為宜蘭最早開發之地,而「圍」字則指禦番害的土堡,反映出早期拓墾的艱難。

  頭城市街的發展與蘭陽平原對外的交通方式息息相關,先由水路而陸路,再到鐵路、公路的變遷過程。烏石港因受東北季風影響,每年春夏間南風盛吹,為船隻啟航時,有北船前往江浙福州,有南船到廣東、澳門,也有唐山船往返漳泉惠,而到當時的雞籠、艋舺船隻則叫「澎仔船」,皆裝運蘭陽平原上豐盈的米、樟腦前往各地販售,回程則載洋貨、藥材及南北雜貨等等。是當時蘭陽平原上最大對外貿易港。頭城便由早先烏石港的水路交通,造就當時和平街老街的繁榮。

搶孤最早出現在文獻上的時間是1826年清道光六年,當時署噶瑪蘭通判烏竹芳寫下一首蘭慶中元詩。

餚果層層列此筵,紙錢焚處起雲煙;
滿城香燭人依戶,一路歌聲月在天;
明滅燈光隨水轉,輝煌火炬繞街旋;
鬼餘爭食齋環問,跳躍高臺欲奪先。

  這首詩即是一場生動的搶孤現場描繪,且由這首搶孤文獻最早的詩作記錄可以得知,早在道光初年,頭城小鎮已有搶孤活動。在烏竹芳的詩題下有則附註:蘭每年七月十五夜,火燭天,笙歌喧市,沿溪放燄,家家門首各搭房臺,排列供果,無賴之徒相奪食,名為搶孤。

  有關頭城搶孤早期文獻的記載,其中有一則出現於長老教會先驅馬偕牧師的宣教回憶錄《From Far Formosa》裡。馬偕坦言「七月祭」是他個人見過最嘈雜和可厭的場面。「此一流行於臺灣北部各鎮之習俗,便是先在數畝大的空地上,用竹竿建立一似圓錐形的建造物,其底部直徑達五呎至十呎,高度長達五、六十呎。在這圓錐形竹架上,從底部到頂上,處處掛滿了巨量的食物,以供奉死靈。」

馬偕接著敘述:死靈將至,圓錐形架上便點起了蠟燭;而後由道士們站在高臺上,拍手、擊鑼,以召喚所有死靈來大吃一頓。不久即見一大群的乞丐、遊民、賭徒及各種亡命之徒等非死靈,從附近鄉鎮或城裡貧民區,或從山上的隱避處漏夜趕來,擠滿在空地上,等待著他們的「牙祭」。甚至演變成粗野搶奪的場面,儼然變成「瘋人院」。難怪馬偕給「七月祭」下了一個註解,說它是種野蠻的行為。

至於頭城為何會出現搶孤這種習俗?其出必有因,勿忘頭城是漢人入墾宜蘭的第一站。清乾隆三十三年(西元1968)林漢生率領第一批有組織的漢人入墾蘭陽平原,因遭逢原住民的激烈抵抗。林漢生被殺,漢人因而退出平原。直至三十年後,吳沙終於成功的率領鄉勇子弟千餘人入墾蘭陽。這兩次入墾,除因戰鬥因素,漢先民與原住民死傷格外慘重之外。漢人也因水土不服,感染傳染病,墾眾死亡五百人左右。當漢人在蘭陽平原逐漸安定後,為紀念雙方蒙難的孤魂,而在頭城舉行普度祭典,其規模特別的盛大,儀式也特別的繁複慎重。

頭城早期舉辦搶孤活動,其場地設置在佛祖廟前。

李榮春先生曾在文章中描述的頭城搶孤,時間是在光復第二年──民國三十五年;舉辦搶孤的地點在佛祖廟的廟埕:「這樣一個鄉下地方,一般民居都是普通平屋,時間是空中毫無阻礙,一下車便可眺望出現在佛祖廟前空中這種雄偉、奇異、氣氛神秘的壯觀。」

頭城當地居民至今仍習稱屹立於開蘭路上的開成寺為「佛祖廟」。廟中奉祀主佛「黑面金身觀音佛祖」,相傳神像乃吳沙自故鄉大陸漳州所遷奉而來。至今佛祖廟內的吳沙祠中,仍供奉三個牌位,以紀念開蘭有功的先賢。其供奉的三個牌位,中央牌位是「特棟台灣府正堂前任台澎兵備道兼提督學政柳州楊號雙梧大人」的長生祿位。雙梧大人即楊廷理,他在宜蘭正式設廳前,擬出創始章程,為開蘭奠下良好基礎。兩旁供奉的則是開蘭的有功人士,賴柯登、許天送等人的牌位。

其中吳沙的名字被特別提高,突顯其與眾不同的地位。當年吳沙祠的對聯題:「三六社內番族輸誠堪欽智略,二百年前蘭疆墾闢永沐恩波」,可見頭城先民對吳沙的景仰與愛戴。根據立於開成寺廣場左側重刻的昭績碑所記載:「蘭陽開拓成膏腴之地,全賴吳公父子經營血戰之力,海寇蔡牽、朱潰窺伺,賴其父子策群力殺敗之。」

足見吳沙父子在頭城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,他們父子兩人開蘭的事功,刻於昭績碑中,永垂不朽。

後頭城搶孤的場地後幾經變遷,由佛祖廟移至空曠的烏石漁港邊空地,再遷移至現今的頭城搶孤園地。當年在佛祖廟前舉辦的搶孤已成絕響,如今只能從老作家的文章裡去想像憑吊,當年在佛祖廟前熱鬧非凡的搶孤情景及畫面。

搶孤的最大獎——順風旗

  根據陳穎君頭圍上河圖書中所言:「搶孤還沒開始,順風旗的價碼已經有人先喊價,而且行情越喊越高。勁早就有人捧著重金要來訂,好讓漁船豐收一整年。」書中組隊參加搶孤的大坑罟一家兄弟,都是搶孤好手,他們在比賽前,以爬電線桿做為訓練。「希望今年又能搶到頭旗,風神一整年。我兄弟個個短小精悍,爬孤柱我們比別人多幾分贏面,尤其是倒翻棚,要有專業的技術。」

順風旗這支旗子怎麼這麼稀罕?

「這支旗子大有來歷。」得溯源板橋林本源,在宜蘭擁有許多田產,至今頭城街上仍保留一幢林家的收租館。林家每年須徵收稻榖向清廷納稅,因經常在黑水溝遭受盜匪搶劫。清朝皇帝聽到奏報,特頒繡有聖旨的黃旗,代表皇家船隻,讓盜匪有所顧忌不敢搶奪。

所以頭城這支黃色的順風旗,地位尊貴,不同凡響。而民間普遍相信,搶得順風旗的人,可以獲得神鬼的庇護。尤其經過祭拜的順風旗,具有庇佑行船人出海順利,漁獲滿船倉的說法。根據周慈娟的碩士論文順風旗在頭城搶孤中的意義演變,研究者深入訪談六名受訪者,搶孤選手重視搶孤文化,且極為看重順風旗旗子本身,但對於順風旗是否真的具有好運,並未有明顯感受。強調天助自助者。且由於現今捕魚儀器及設備的改良,讓出海捕魚更能降低風險。因此對順風旗的需求大不如前,願意出價買順風旗的漁船不如以往,順風旗的市場價值流於有行無市,再者搶孤選手不見得會出售順風旗,所以順風旗的象徵意義,其實是大於它的實質意義。

南恆春,北頭城,是衝浪,也同是台灣舉辦搶孤的兩個小鎮。恆春搶孤的重頭戲是在攀爬滿是牛油的孤柱後,爬上孤棚奪取順風旗,「順風旗被認為是吉祥的象徵,據說能帶來平安與豐收。」但特別的是參賽者爬上孤棚奪取順風旗的時候,要把自己的臉塗黑,並用毛巾遮掩,以免被好兄弟認出來,影響自己的運勢。

2019我在搶孤現場

2019年,距離李榮春先生描寫的搶孤年代已經70餘年。

今年農曆七月和國曆的日期剛好相差一個月,農曆七月二十九日,就是國曆的八月二十九日。農曆的七月二十九日是七月的最後一天,過子夜十一點,就是農曆的八月一日。頭城搶孤就選在農曆七月的最後一天舉辦,於深夜裡的十一點鐘,民間傳說鬼門關閉的時間點,敲鑼搶孤。在盛大輝煌、熱鬧光燦的搶孤競賽中,一齊把好兄弟送回冥界。

首先上場的是飯棧的競賽,算是搶孤前的暖身賽。高約18尺的飯棧,除了低於13支孤棧的高度,其支撐飯棚的柱子也不塗牛油。競賽者單身匹馬,一人成軍,和靠著團隊力量爬上孤棚的搶孤隊伍,與搶孤的比賽方式完全不同。爬飯棧競賽通常十五分鐘內完成,由第一位攀上飯棚者爬上飯棧,鋸下順風旗,獨得五萬元獎金。今年主辦單位加碼,除了第一名獎金之外,選手只要在十分鐘內爬上飯棚,就可獲得電視機一台,不限名額。

接下來上場的就是搶孤比賽,依慣例於晚上十一點十五分進行。因飯棧競賽結束之後,還有些剩餘時間,主持人便聊起搶孤的一些神秘現象,「孤棧上的竹尾仔,經過一個白天的太陽曬炙,依常情會倒頹才是。但說也奇怪,十一點十五分,當鑼聲敲響時,竹尾仔就站挺挺。」這是什麼道理呢?就在全場民眾猜不出其原由時,主持人說出答案:「冥界的朋友也在搶孤,而且搶得比我們還兇。」這個答案聽來倒也合情合理,的確頭城搶孤習俗,自古以來即以豐盛的祭品綁束在孤棧上頭,招呼冥界的朋友於農曆七月尾鬼門關閉的這一天,前來饗宴飽食一頓之後,再返回冥界。

下午前往搶孤園區。搶孤會場的孤棚上已站立,計有大小金面地官首國泰首、下埔王爺棧、拔仔林風神棧、白石腳平安首招財首……等十二支孤棧。現場還剩一支孤棧,正準備由大型吊車吊掛到孤棚上。

幸運的得以在會場看到最後一支吊掛上孤棚的孤棧──元首武陵庄棧,當吊車手臂啟動吊掛作業時,鞭炮聲頓時舖天蓋地瘋狂響燃。在霹靂啪啦鞭炮閃燃中,黑色雲霧自地面騰升,濔漫浸染整個搶孤會場。吊掛升空的高大棧體在迷霧的促擁下,有如騰雲駕霧一般,更顯得靈氣飄盪。這時天空也順勢暗澹下來,在炎熱的午後撒下幾滴雨來,聽說鄰近的礁溪及烏石港以北的地區都下了陣大雨,唯獨頭城只落了幾滴撒涼的雨水。

搶孤活動是由頭城鎮各里同心協力,一起出錢出力辦理。各里都會有頭人出來領導號召做好這件事情。白石腳一戶出三百元,拔仔林每戶則出五百元,視各里的一貫以來的收費,不一而同。礁溪白石腳原屬頭城行政區域,後來畫歸為礁溪鄉。但農曆七月搶孤時,白石腳就會歸隊回來團圓。靠近孤棚的周邊,地上全舖滿厚厚一層紙錢,那是在孤棧吊掛過程中,工作人員不斷撒出大量的紙錢所致。撒出的紙錢,其中以一條一條黃魚似的長條經衣數量最為龐大。長條狀的經衣是專門要燒給好兄弟老大公的紙錢,經衣上頭列印著各式各樣人間生活的日常用品,衣服、梳子、鏡子……等等,可說是人們對冥界生活,有如人世間的翻版設想。

  牽著腳踏車到里辦的祭拜帳篷下避雨,各里都設有分區祭拜桌位,但看來桌上擺放的祭品都一樣,原來祭品統一外包給廠商承辦。每桌置九個盤子,祭品也像辦桌,菜一樣一樣的出。最早出現的是正中的盤子上,置放的六個類似餐盒的包裝盒。我好奇的問站在一旁的阿伯,包裝盒裡頭是什麼食物,他說他也不知道。有一人便把它打開來看,盒子裡頭就兩個糕餅。當場就有阿伯不滿意的說:「這偷太多了。」九個空盤上逐漸被放上食材,兩包肉鬆、一盒小管、一盒小魚乾、一包博士鴨、一隻雞、一條魚,一條臘肉,大都是真空包裝的冷凍食品。我也說不出那裡不太對勁,只覺得相同一式真空包裝的祭祀菜肴,顯然沒有古早時代給老大公準備飯菜的用心與澎湃多元。

除了滿桌單調的真空包裝食品外,場子中央還有堆疊好幾張桌面,成好幾座密密麻麻的粽子山,因為粽子的數量過於龐大,一度我還懷疑它們是紮空心的空殼粽子。

  接著上陣的是,一車剛運送到會場已宰殺好的豬公,等著上鐵架。

  書局老闆的駝背兒子,穿著今年黃金色底的搶孤T恤,跟著大人忙進忙出。

  敬獻給老大公的豬公,已經開膛剖肚,牠們全身蓋上紅色打印的屠宰稅印,已然成為牲禮。兩個壯丁用大竹棍合力把豬公抬下來,擺到鐵架上。堅實的鐵架不但撐起牲豬的身驅,鐵架的前方圓孔,可以插進一支鐵管,適時頂住豬的下巴,好使牠的頭部上揚,神氣的看向帳外的藍天。牠的兩隻耳朵豎起,像在聆聽會場發出的各種聲息,牠毫無抵抗的隨人們擺布,肩頭圍上大紅披巾。替牠打扮的阿伯,稱這條大紅巾為「紅綾布」。接著人們再用竹棍撐開豬的上下顎,好在牠的嘴裡塞進一顆青鳳梨。

  豬公的裝扮還沒結束,輪到另一位老伯上場。老伯用紅色的塑膠繩,逐一綁束豬公的四條腿上。我跟在他的身後,請教他豬腳上綁紅繩有什麼涵義,老伯回答我說:「以前的人傳下來的,也不知道它的典故,就是要把牠打扮得水水的。」老伯又說:「以往都是用紅紙條來綁,今年沒準備紅紙條,臨時就拿紅塑膠繩來代替。」我問豬公的四隻腳都要綁嗎?他點頭說:「四隻腳都要綁,牠就跑不掉了。」我又問為何獨留豬後頸部的一撮毛,他回答我說:「不曉得,宰豬的人刻意留的,比較好看。」

  眼前的這一頭豬,已經被裝扮成圍上紅披風,一頭神氣無比的豬。我請問另個阿伯,這豬有幾斤重?「百來斤,沒有很大。」他隨後一句,聲量不大,「用租來的。」我雖聽清楚他說的話,卻不了解那句話的意思。「用租的?什麼意思?」「租一頭豬來拜5000元,拜完還給宰豬的人,宰豬的人本身也經營豬肉攤。」的確拜拜後的全豬,難以平分給里民,換錢回來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項。

  但也有些里祭祀的豬公,是里民以「湊份子」的方式,來集結購買豬公的總數金額。如果是湊份子買的豬公,這頭豬公的脖子上便會戴上紅包,稱為「戴頸錢」,代表這頭豬公是被買斷的。過了午夜祭拜結束,便要分豬公肉。豬頭、豬尾歸於當地的頭人──里長,豬腳、內臟則煮給來幫忙的人一起享用。其餘則平分給出錢買豬公的人,每一份豬肉的肥瘦都要力求平均。

  等到夜裡華燈初上,自己即早早出門到搶孤會場,會場周邊設置長長兩排的攤位,吃的喝的一應俱全,聽聞申請一個攤位一天要2000元的租金。會場內設置好幾個貴賓區,往年只搭一個貴賓的座臺。其實搶孤活動特別之處,就在於它的賽事位於高聳的孤棚上,觀看的民眾或坐或站在會場的任何一個角落,都可以清楚觀看到比賽,沒有被前方的人擋住視線的疑慮與困擾。早年搶孤會場設在街上佛祖廟的時期,民眾就在住家的屋頂上看搶孤比賽。會場提供數以千計的塑膠椅,數量相當充裕,大家可以自由取用。只要再找一個舒適理想的地方來安置座位,然後心情愉悅的和同來的家人朋友聊天,近午夜的搶孤比賽就會很快到來。晚來的人,尤其等接近比賽時間才到來的人,能夠選擇的位置相對就少之又少。

往年家人都是等到將近十一點才從家裡出發,到達會場已經人山人海,到處都是人牆,想往那裡鑽都鑽不了,只好乖乖的站在遠遠的邊上看搶孤比賽。這回大家早到,得以坐到鐵絲圍籬後的第一排位置,雖然看不到舞台上的表演,但卻離孤棚距離相當的近。舞台上的表演,剛好被一輛音響工作室的小貨車擋住視線,只聞其聲,未見其形影。後來發現這家音響工作室正在網路同步直播搶孤的現場表演,自己便看著手機直播畫面,配合現場的同步音效,舞台畫面和現場樂音合拍,那真是21世紀網路時代詭異的收視行為。心裡不由想起三十年前寫搶孤的頭城老前輩李榮春先生。如果李榮春先生看到大家坐在會場上,卻低頭看著自己手機上的網路直播,心裡大概不能置信,這個世界已經翻轉到讓他感到生疏的地步。但我也不敢說,現在的世界是否有比以前進步或更加美好,或評斷認為以前的社會比現今落伍?孤棚上十三支孤棧在聚光燈照射下輝煌閃耀,燦爛不已。但等這一批還能在廟前做孤棧的阿伯離開後,是否後頭的人能承接得起來?想到這裡,我不由悲觀起來。

開場遵循古禮,七位道長穿越草地,來到主席臺上進行祈福儀式。近年來頭城搶孤逐漸從民俗活動被導引至體育競技活動,今年還加入運動員宣示的噱頭。

  參加飯棚比賽的選手,出現好幾位異國臉孔的年輕人,猜想是外澳衝浪帶來的外國朋友。他們的體形高大魁梧,但可不能保證他們就能爬上飯棚,比賽時始見真章。

比賽開始,幾個外國選手果然都攀爬翻越上到飯棚,雖然比來自福建龍海市獲致第一名的大陸選手速度慢了一些,但已經令人相當佩服。他們上到飯棚上,顯得相當興奮,他們割下飯棧上的祭品,不斷的往底下拋擲,跟大家分享他們站上飯棚上的喜悅。以往台灣的選手站到棚上,一方面基於害羞,一方面他們帶布袋上去裝割下的祭品,理論上他們是可以獨得他們割下的祭品的。場外的觀眾雖然望眼欲穿的苦候,但仍少有祭品丟下來。

  飯棚俗稱乞丐棚,以往飯棚上置有一籮米飯,經由法師施展化食法,可一化十,十化百,百化千,施食讓眾多的餓鬼飽食。今年則準備許多包子——平安包、發財包,以示象徵。「以前丟麻荖,現代丟包子。」飯棚比賽結束,就由工作人員把包子往籬外丟給觀眾。包子的外皮軟Q可口,坐在我後邊的年輕人,當場就吃起包子。我順手做個田調,轉身問他好不好吃,才知道他是一位從越南來的留學生,我在他熱心同學的居間翻譯下,獲知他內心因能來參觀體驗這場民俗競技活動,而感到幸運愉悅不已。

  支撐孤棚十二根供選手攀爬的棚柱,依照往例塗上厚厚的牛油,而變得滑溜溜,選手要攀爬上柱,可說一步一滑,步步難,難上青天。故比賽隊伍大都先打群體戰,以疊羅漢的方式,讓最強的選手上柱。但接下來上柱的選手就得憑個人的本事繼續往上攀爬,他們奮力跟柱子上的牛油奮戰,跟自己的意志力奮戰,撐住後始再往上挺進。如果不是強大的獲勝決心,超乎常人的體力與心理素質,那攀爬牛油柱的磨難,早已讓他們渾身像泥鰍,再也對抗不了那滑溜的順勢引力,而瞬間飛旋下柱。觀眾群中,有人不由心有感悟:「攀爬牛油棚柱實在有夠硬道!」這話實為公允。

  幾分鐘後,有人攀爬到孤棚下方,這時觀眾立即給予最慷慨的掌聲,用掌聲傳遞台下觀眾對選手的鼓勵與肯定。選手拉到棚下的安全扣,接著要進行高難度的倒掛金鉤,他得徒手抓住棧板扭腰倒翻上孤棚,那有如體操甩體的高難度動作,又得在高空中施展,單看那高度就足夠讓人手腳猛盜冷汗。即使主辦單位在孤棚下方疊置500包的粗糠包,又張掛了一張大網,如今又加上跨下的安全扣,讓選手進行倒翻棚時的安全性大增。但當選手要讓身體在高達三層樓的孤棚下方騰空翻躍時,台下所有人無不摒氣凝神,靜默無聲,心臟劇烈蹦跳,而無法自己。這時我回頭後望,現場幾千人的眼睛,齊一望向那高聳的孤棚,那是多壯觀盛大的目光,為那上孤棚的選手而凝注,因為不一定每次的奮力一搏都能成功。就在幾年前,一個選手就在倒翻棚時失手,整個人霎間翻落,幸好跨下的安全扣,把他拉住,在空中垂盪。雖然有驚無險,但已讓所有觀看的人在那一瞬間,捏出了一把冷汗。就在一剎那間,第一位技高膽大的選手倒翻上到孤棚,眾人不由驚呼出聲,歡聲擂動,無不忘情大力的爆出掌聲和讚嘆聲。

  今年設立許多新規定,在棚下扣上安全扣後,計時兩分鐘就要翻上孤棚。還有一條規定,上孤棚後,五分鐘內就要爬上孤棧,鋸下竹仔尾的順風旗。第一個翻上孤棚的選手,在扣好安全扣後,卻沒有在兩分鐘內倒翻棚,因此被判違規。如果中元祭典協會以競賽安全為第一訴求,為何還要選手不顧自己的攀爬節奏,受到規定時間的催迫與受限。

  第二位到達孤棚下方的選手,比第一位選手晚了十幾分鐘。因第一位選手殷鑑不遠,讓他不致誤蹈新規章,而順利得到第一個上孤棧鋸下順風旗的資格。比賽結果,以超快速度攀爬到孤棚下方的選手,卻把第一名冠軍寶座拱手讓給落後他一、二十分鐘的第二名選手。人生競賽又何嘗沒有如此的逆轉情節,但搶孤競賽即使今年落敗,明年還可以重振旗鼓再來。而人生的競賽,更是一場拉長線經營的人生賽局,看來更是不能急,一時的困蹇或是落後,都還不足以立判勝負。

  今年的比賽時間,比起以往幾年都來得長,已過午夜十二點,十三支竹仔尾還沒全數鋸落。不少明天還要上學上班的民眾,不得不先離開會場。以往搶孤比賽超過一小時的甚少,甚至有一年,一名來自羅東的選手,七分鐘就攀爬上棧,鋸下順風旗,冠軍落袋。正好印證「搶孤籌備整年,比賽卻一瞬間」這句搶孤俗諺。

好不容易等到十三支竹仔尾,全數被選手鋸下,裁判宣佈比賽結束。一直抬頭仰望孤棧的頸項,這時才發現已然僵硬。

搶孤餘味未了

  搶孤隔天清早,不少閒人就來到搶孤的會場。現場到處都有寶物,除了滿地的保特瓶可以撿拾之外,墊在孤棚底下的米糠包,也可以讓種菜的農人載回去舖墊菜畦。我繞到場邊,看到用黑色網布圍起的選手簡便沖澡室,地上丟了一堆沾滿牛油的衣服、鞋子以及繩索,看來昨晚參加搶孤的選手,都懂得先用身上的衣服和繩索,盡量將棚柱上的牛油刮除,以利自己攀爬上柱。

吊車正在施行吊掛作業,昨天把十三支孤棧吊掛上孤棚,今早則是將它們一支一支吊掛下到地面。港口的粽棧最先下到地面,港口里的阿伯拿著柴刀上前,逐一剁斷棧體上的塑膠繩扣。我問阿伯,孤棧上的這些粽子怎麼處理,他說等會兒撿回去餵雞鴨或給豬吃。

「肉粽不能吃了,連一隻綁在棧尾的雞也不能吃了。」一個外地來拍照的人,站在棧旁這樣說著,他向在棧旁做處理工作的老伯建議:「以後不要綁肉粽。」老伯沒好氣,白了這個外地人一眼:「這事要去問老大公。」那人頓時語塞。阿伯緘默一陣後,才道出港口棧綁肉粽的緣由。「這是規定,自古早就是這樣分配,港口是粽棧,塭底那邊是蝦棧。」

  我謹慎的出言請教老伯,深怕問了不適當的問題,踩到地雷:「我們港口棧的肉粽大概綁了多少顆?」老伯回說:「好幾百斤。」原來綁粽的總量,不算顆數,而是以斤論計。這時又有一人向老伯建議:「孤棧上肉粽不要綁那麼多,那麼密嘛。」我知道他是為那些綁在孤棧上一天一夜,因而餿掉不能吃的肉粽感到惋惜。老伯回應:「可是又有人說,都沒看到棧上的肉粽。」意思是說也有人反應,孤棧上的粽子綁得太稀疏不夠稠密。故孤棧上的肉粽綁得是稠密還是不夠,全端視個人不同的觀點所致。

  這時有人出聲招呼大家:「要吃肉粽,自己解開去吃。」但站在一旁聽到的人,全都敬謝不敏。人群中有人發言:「以前的人會吃,現在的人不要吃。」只有一位阿婆聽到這話不信服,她解開一個粽子,剝開棕葉嗅聞裡頭的米粽,說還可聞到棕葉的香味。但眾人勸她粽子可能臭酸去,還是不吃為妙。

  一群婦女原先站在一旁聊天等候著,等第二支孤棧吊掛到地面時,她們一擁而上。她們個個皆是有備而來,持剪刀、鐮刀甚至刀片,迅速剪斷、割斷,綁束在真空包臘肉上的塑膠繩,接著俐落的把割下的臘肉丟進她們帶來的空米袋裡。人群中突然有人氣急敗壞的說:「不要再割我們的臘肉了,這是我們里要帶回去分給里民的。」但大家彷彿充耳不聞,並未停止手上的動作,繼續搶割真空包。其實當吊車把棧體放倒到地面時,眾人一起蜂擁而上,個個勇猛似搶孤,其勢不可擋,攔也攔不住,這時也僅能以道德勸說。至於成效如何,則是渺茫。

  搶割臘肉的熱烈景況,相對一旁港口粽棧的乏人問津,形成反差。那情景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但港口棧的阿伯們個個埋首工作,似乎心如止水。

  「搶孤的東西和其他的供品不同,它們是要分享出去的。」這也就是那些不相關的人會不請自來,大方的來搶割臘肉的原因。一個阿桑適時前來,加入搶割的人群當中,她是在菜市場聽到消息的。「人家在割肉,你還不趕快去。」菜市場的人還熱心的借給她一把小刀,阿桑是這樣來到這裡的。

  各里的孤棧吊掛下來後,處理的方式不盡相同。有些里的主事阿伯拿鋸子,有的則拿砍刀,先把孤棧上透明的硬塑膠環扣剁斷或砍斷,再抽出粗細長短不一的竹子、杉木,孤棧便逐一解體,最後剩下中心的鐵圓箍。抽出來的竹子,都會有人來索取。也有些里把整座孤棧放在大貨車上,直接載回里的活動中心或廟前整理。只是他們要多付一趟大貨車的運費。絕大部分的孤棧都就地拆解,把罩網割破,抽出竹箍。有人要就給,讓要的人各自載回,人們用竹箍搭花架、搭絲瓜棚,都相當合適。

  等中崙棧下地,見魚識多的阿桑,馬上脫口而出:「那是鹹飛鯡。」但包在塑膠袋裡的鹹飛鯡,經過一天一夜戶外高溫的折騰,都已生湯發臭。其實當它們還在空中時,就已吸引大群蒼蠅前來。人一走近,鼻子馬上嗅聞到魚腥味。阿婆說:「魚仔都沒人要,很臭,不能吃了。」而孤棧上另一半綁的魷魚乾,因較不受戶外高溫的影響,竟成為眾人搶割搶拔的對象。

  這頭港口棧的阿伯們已經把孤棧解體,只剩中心的鐵圓箍。阿伯們大都圍在棧旁整頓收拾,由其中一位阿伯的孫子負責解開鐵架鎖,今早他被阿公叫來幫忙,雖然不是自願前來,但他倒也沒有那麼排斥這份差事。

  有一個婦人來幫他的父親搬運又長又重的竹箍,她看上一條昨晚圍在入口的黃色塑膠鍊,她趁勢要拔走,剛好被鎮裡的代表看到,他溫和的出言勸阻這名婦人。婦人小聲的回應說:「等會兒,它就會被拿走。」話裡有些不以為然,她心裡大概想著:「反正它遲早會被拿走,你不如現在就讓我取走。」

  後來這個婦人撿了一些繩子回去,而有一個阿伯則收集抱走一大綑旗布。我想這些東西都可應用在他們的菜園裡,大家各取所需。會場外還沒有收走的帳篷下,站著幾個來看熱鬧的阿伯,他們下了一個結論:「沒有人,心不貪的。」但我心裡卻不這麼想:「搶孤會場留下的每一樣東西,都不會被當垃圾掃掉,這不也是一件好事。」

  此時工作人員拆解收拾的工作進行到看台,看台上看熱鬧的人前腳剛步下台階,就有工作人員上台收攏椅子。昨晚11時的搶孤活動,像夢一樣的盛會,人去,看台拆除,這時才真正的落幕。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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