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呂尹超／佛光大學文化資產與創意學系助理教授
《左傳》中認為人的靈魂由「魂」、「魄」組成，而魂魄則是鬼神的根本。「魄」隨肉體化生而成，「魂」也伴隨而生。人活著時，「魂」、「魄」影響著種種生活活動。人死後，「魄」屬陰，構成人的感覺形體，隨著肉體入土，而入於土。「魂」屬陽，構成人的精神才智，死後「魂」則歸於天。但是，如同《左傳》中所說的：「匹夫匹婦強死，其魂魄猶能馮依於人以為淫厲」。「魂魄」仍有留在人間作祟的可能。尤其是未得善終的人，死後則化為厲鬼作祟，造成禍害。
中國文化中對於鬼靈除了崇敬外，更多部份恐怕的是畏懼。東漢許慎所著的《說文解字》對於甲骨文中的「
」字的註釋為：「人所歸為鬼，從人，象鬼頭，鬼因澤害，從ㄙ」。人死後變為鬼，「鬼」字上面的「田」是駭人的鬼頭，又因為「鬼」有陰氣害人，所以從ㄙ。從中文的「鬼」字創造，可以看見古人對於鬼靈的想像和對人的危害。
1966年8月30日，農曆7月15日的《台灣民聲日報》中，有一專欄文章「怕鬼．拜鬼」，提到正神因有道行，明事理，有時可以得罪；但小鬼多屬缺德之輩，心地狹小，行為乖邪，反而得罪不起。因此，眾人雖然明知鬼靈不是什麼善類，但基於心中的畏懼，人們紛紛在中元節祭拜鬼靈。
中國文化對於鬼靈的畏懼也不完全視為負面的內涵。雖然儒家思想對鬼神的態度是「敬而遠之」，人間倫常不需要鬼神參雜其中。但在墨家思想中的「明鬼」卻認為對於鬼靈的畏懼能改正社會秩序混亂與人倫不彰。墨子認為，天下大亂，戰禍四起，原因之一是人們不相信鬼神，進而不畏懼鬼神。更不相信鬼神有「賞賢罰暴」的威力。如果人們都能信鬼神，畏懼其懲奸除惡、褒揚良善的能力，必定能端正社會風氣，使天下行於正軌。
從上面的論述中，可以見到中國文化中對於鬼靈的態度是混雜著崇敬與畏懼。崇敬它的揚善、畏懼它的陰邪。因此，既要祭拜它，也要驅離它。
驅離鬼靈的策略
自古以來各種宗教、民俗、巫術，各有各的驅離鬼靈的方式。中元普渡的搶孤祭儀是其中的一種。
搶孤是中元普度祭祀中結尾的儀式。除了以種種祭祀科儀滿足鬼靈的各樣需求，並明白表示人們對其重敬之意後，更重要的是希望這些陰邪的鬼靈能夠遠離人間，不要逗留，以免帶來禍害。這是一場人與鬼的戰爭。
人，尤其是沒有法力神通的凡人，要如何能戰勝鬼並將其驅逐遠離人間呢？古人想到的招式是要比厲鬼更兇惡。但是鬼並無形體，看不到、摸不到，要與其戰鬥，猶如跟空氣打架。無法激發人們內心潛在的暴戾之氣，所以需要藉由某些可以具體感受的活動，讓人們平凡的肉體力量升級成為具有驅趕鬼靈的神力。
搶孤活動中第一個能讓平凡肉體力量升級的要素就是「高度」。人們對於「高度」的潛在想像即是對抗重力。高度能增加人們行動的困難度。對於戰爭中的防守方來說，據有高處，可以藉由高度優勢輕易抵禦敵人。但對於攻擊方來說，則需要更強大的兵力與勇氣，才能攻克敵人。攻城、攻山頭的攻勢，往往死傷慘重。但過程中展現的力量，往往能夠驚動天地鬼神。
搶孤勇士從孤棚下，奮力向上攀爬的過程，就如同奮力攻向敵方高地的戰士般勇猛。為了征服滑溜的孤柱，每個勇士莫不使出吃奶全力，各個面目猙獰。加以身上所沾滿孤柱上的厚黑牛油，使他們的形貌比惡鬼還兇狠。攀上孤棚攻上孤棧後，為了搶奪供品，勇士們互相推擠、混戰一團，並伴隨著死傷發生，令惡鬼們驚恐退避，不敢再逗留人間危害世人。
另外，「高度」也隱含著人們對於與神明接觸的渴望。爬得越高，越能接近神的領域，越能接收到神明的庇佑。在希伯來聖經中的巴別塔、哥德式建築的尖聳如火焰般的高塔、印度高僧的佛塔、中國寺觀的高塔等，都寄望藉由極致的建築高度，來盡可能的接近神明。
搶孤的美學
頭城搶孤高台是由孤棚加上孤棧所組成。12支杉木孤柱，撐起高39台尺吉寸的孤棚，上方再架起長33台尺，寬24台尺的平台。孤柱頂端與平台連接處，距離平台邊緣尚有4尺8寸的距離，形成稱為「倒頭棚」的懸挑。平台上放置著13支，連棧尾計算，總高度超過7丈的孤棧。整體搶孤高台約有18丈的高度。在漢人入蘭墾殖的時期，所建房舍多為低矮的一層平房。高聳入雲的搶孤台矗立在廟埕上，莫不令人有直達上天的驚奇感覺。
先民們建造搶孤台，雖沒有經過現代工程科技的結構計算。但搶孤台的形，則顯示了先民對於結構力學與材料特性的充分掌握，並展現了結構美學。
首先，為了增加抵禦重力破壞的能力，孤棚式以下寬上窄的形式構成。孤柱並不是垂直豎立的，而是兩排孤柱相互斜倚，並與地面形成銳角。這能增強孤棚的結構穩定度。在視覺上，下寬上窄也是一種能較能抵禦重力破壞的穩定形式，具有安定心理的作用。孤棧的作法也是一樣。由竹子所構成圓錐體的形狀，除了在物理上能夠讓孤棧較穩定地立在孤棚上外，由寬大的底部逐漸縮小到棧尾，如同透視繪圖上的遠方視覺消點一般，引導人們的視線，投向天空。具有突破天際的視覺效果。
為了抵抗重力，除了形式上的下寬上窄的設計外，在材料選擇上，則是運用下重上輕的原理。取自戎克船主桅的粗壯杉木柱，十足的重量，穩固搶孤台，並能抵抗勇士們攀爬所造成的晃動。孤棚上的孤棧，選用質輕且堅韌的竹材，能夠減少對於下方孤棚所形成的力矩，在視覺心理上，符合物體下重上輕，堅固穩定的預期。
除了結構的形式與材料展現了結構力學的美之外，搶孤台的設計也充分讓搶孤勇士們展現出身體力量的美學。
首先面臨的是塗滿黏滑牛油的孤柱。需要勇士們展現超人的體能以及團隊合作的力量，才能勉力攻克約39尺的第一階段登天之路。之後，在面前阻攔的是約1公尺半的倒頭棚。勇士們需要展現驚人的指力，緊緊扣住孤棚板間的縫隙，以及過人的腰力，穩定身形，迅速移往孤棚邊緣。這時，勇士們需要過人的身體協調力，才能在力氣放盡之前，搖晃全身，翻上孤棚。若是不幸在此處失誤或是力量不足，隨即墜落棚下。在那還沒有架設安全網的年代，非死即傷。翻上孤棚後，需要展現靈巧的身手，在搖晃的竹編孤棧上飛速向上。為的是搶奪能帶來一年漁獲豐收、平安歸航的順風旗。
攀爬搶孤台的過程，除了前面所說，以兇猛的搶奪形象，嚇退惡鬼之外。從孤棚下方衝向上方的搶孤過程有著另一層美學的隱喻。象徵著先民在墾殖的艱困過程中，面臨環境中各式挑戰之下，不斷激勵自己，奮力向上，努力不懈的期許。另外，從最接近上天的孤棧尾端所取得的順風旗，有著期待上天神明能夠悲天憫人，恩賜人間的祈求。這展現了先民心中對於上天的敬畏與祈求的美學。
你說，搶孤是不是很美的祭典呢？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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